三、唤蝶

Dark Small Medium Large Translated Scroll to Bottom
阿赫莽接了侯霆一斧,点头赞道:“不错。你有几分力气,我们再来打过。”双足一点,纵身跃起。借着这一跃之势,那根铁杖泰山压顶般朝侯霆头顶砸落。吴渊见了这一砸势道猛恶之极,知道侯霆难挡,忙挺花枪刺向阿赫莽小腹,想逼他回杖自救。阿赫莽身在半空却并不躲闪,飞起一足踹在花枪上,手中铁杖仍是砸了下来。侯霆见避无可避,嘿的一声丹田运气,手擎大斧双膀较劲,硬接下这一杖。铁杖磕在开山斧上,金铁交鸣一声巨响,侯霆已给震得虎口崩裂,鲜血直流。阿赫莽借势向后落下,却行若无事。侯霆心中惊骇,暗自寻思:“我平日与营中弟兄角力,少有对手,今日只能勉强接他一杖。以这突厥人膂力之强,夔州军中除了那人怕是再无敌手了。”谭、吴二人见侯霆站在原地发呆,只道给阿赫莽震伤了,忙抢上来叫道:“兄弟,你没事吧!”谭虎臣见他怔怔的也不说话,心中一急,红了双眼恶狠狠盯着阿赫莽道:“我跟你拼了!”一抖大枪,冲了上去。侯霆见谭虎臣陡然攻了上去,方才回过神来,叫道:“大哥小心!”舞动大斧,奔上前去夹攻阿赫莽。战过几合,吴渊恐他两个有失,挺起手中花枪,斜刺里也杀了过来,三人成品字形将阿赫莽围在垓心。
正说话间,山道间慌慌张张跑来一人,身着青衣小帽,小厮模样装束,范芸认得是家人范喜。范喜见了范芸急道:“大小姐莫要游玩了。今日城中三军操演,不知从哪里来了个胡人闹事,还打伤了几名军士。判司大人也因此给刺史唤到教场去了,临行前吩咐我来请小姐还家。”范芸道:“什么人能闹出这么大动静,快引我去见爹爹。”别过许观小宴道:“只得改日与两位再叙了。”说罢叫丫鬟抱起阿宝,急匆匆跟着范喜去了。见范芸一行去得远了,小宴皱着眉,喃喃自语道:“有个胡人生事,莫非是成都宝会上的突厥人……”许观忽道:“若想去看那闹事的突厥人,便去看看,只是你却不可闹事啊。”原来许观见她沉吟,知道以她心性必想去看个究竟。小宴被他说中心意,笑吟吟道:“那可少不得又要劳累许公子的脚力了。”
阿赫莽双手抱在胸前,仰天喝道:“还有哪位好汉愿下场一试?”这一问之下,只听见几面大旗猎猎作响,教场中数千人竟是鸦雀无声。众人皆知李抱金武艺夔州第一,连他也伤在这突厥人手下,哪还有人敢上前挑战。台上刺史心想若是号令众军士一拥而上,这突厥人武艺再强也抵挡不住,只是他孤身一人前来挑战,倚多为胜对方如何肯服,正踌躇间,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:“我来试试。”
许观转身看去,一名二十出头的女子衣衫飘动,从山荫道上娉娉婷婷走了过来。这女子身着淡黄色锦衫,生得清丽秀雅,鹅蛋脸儿上一对凤眼,肤色甚是白皙。阿宝奔了上去,一把拽住锦衫女子衣角道:“姐姐,我的蝴蝶不见了,再给我一只!”那锦衫女子道:“阿宝,你这孩子好不听话,到处乱跑,险些给丢了呢。”她所说语句虽是训斥,声音却温雅柔媚,令人倍觉亲切。阿宝撅着小嘴,摇着锦衫女子身子道:“不嘛!不嘛!人家就要蝴蝶,姐姐再给我一只!”那锦衫女子摇了摇头,叹道:“你这孩子,真拿你没办法。”从怀中取出一个扁扁的小银盒,打开盒盖,许观与小宴闻到一阵淡淡幽香,见锦衫女子从银盒中倒了些粉末在手上,然后走近上风处的一块大石,轻轻跃了上去,双手拍掌口中念念有词。小宴在许观耳边轻声道:“这姑娘身法不错啊,却不知她是否真能再唤来蝴蝶。”不多时竟果真飞来两只蝴蝶停在她手上,阿宝见了欢呼雀跃,连忙伸手捉过蝴蝶,捧在手心。小宴凑近看去,见这两只蝴蝶尾部宽大且有尾脉,双翅仿佛薄绢织就,淡白底上又缀有朱红与乌黑的斑点,五彩缤纷,果然叫人爱不释手。
白帝山是座紫色丘陵,本不甚高,不多时二人爬到山顶。临风远眺,水随天去,漫漫暮色无际。近处寒树烟光,山腰如带;远处夔门天险,雄踞云天一线之间。江上烟波尽收眼底,二人相视一笑,都觉心中喜乐安宁。观望良久,许观见小宴欠了欠身子,似有寒意,便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,说道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两人正要下山,忽然山后传来一阵喧闹啼哭声。
阿赫莽伸手轻摇,那两柄短剑好似听到主人呼唤一般飞回到袖中。他又将手中铁杖朝空中一抛,呜的一声这铁杖将被掷了三四丈高,飞坠而下正落在自己面前。众人望去,见这铁杖虽深深插入泥中,却嗡嗡作响,余劲不衰,莫不心下骇然。
围观众人一片惊呼声中,李抱金却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,仰天向后倾倒,两柄飞剑擦着鼻尖嗖的一声飞了过去,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,双脚又牢牢钉在地上。众军士见他露了这手功夫,轰的一声又是彩声雷动。人群中只有小宴叫道:“小心了!”只见那两柄短剑好像长了眼睛绕了个圈子又飞回来,李抱金身材胖大,身法却极灵活,听到脑后风声,身子又就势向前倒去,一倒之间两柄短剑已从耳边掠过,眼见他身子就要碰到地面,左手铜鞭一点地,倏然站起。那短剑却并不坠地,只往前飞出寸许,陡然调过头又扎过来。眼看就要扎进他胸口,阿赫莽伸手一勾,短剑微微一偏朝李抱金肩头飞去。这次相距太近李抱金再也躲不过去,噗的一声两柄短剑已插|进他肩头。范芸见了脸色惨白,身子一软晕了过去,小宴忙扶她坐到一旁休息。阿宝挣开范喜,扑了上去叫道:“姐姐,姐姐,你没事吧。”小宴伸手给范芸搭脉,过了片刻道:“你姐姐只是一时忧心晕倒,并无大碍。”范喜在旁道:“可恨不知这突厥人用什么邪术伤了李校尉。”小宴道:“那个叫作青蚨剑。”许观道:“青蚨?莫非是‘青蚨飞去复飞来’的青蚨?”小宴奇道:“原来你也知道,还说不懂道术?”许观道:“我只是从书里看到的。古书里记有青蚨还钱之事,说青蚨是一种小虫,其状如蝉,生于南海。将母虫与子虫之血各涂在八十一个铜钱上,花掉子钱,只要母钱在手,子钱纵在万里之外终能飞回。”小宴道:“如果喷在李校尉身上的是青蚨母虫之血,那两柄短剑上又涂上了子虫之血呢?”许观惊道:“那便不管怎么躲避,总会被短剑刺中。”
教场中阿赫莽见缓步走来这人身躯胖大,面如淡金,眯着一对细眼,走到自己面前道:“足下身在五城十二楼,何必与人间较高下?”许观心想:“五城十二楼在昆仑之墟,是传说中的神仙居所。说这突厥人身在五城十二楼是什么意思?莫非说他是神仙不成?”阿赫莽却吃了一惊,暗想:“这小小夔州居然有人知道我来历?”原来阿赫莽一身修为学自西域袄教。袄教源自古波斯,信众崇火。唐初大食国崛起,压逼波斯,众多波斯人遁入中原,促使袄教流传愈广。传说袄教设有五城分辖教众,每城又设十二等级划分,便称作五城十二楼。阿赫莽曾在昆仑山袄教大祠研习袄教经典,文事武学、道术蛊术亦有所窥。只因他艺业超群,位列第三城城主之位,是教中出类拔萃人物,此次远履中土实怀有莫大雄心。忽听来人叫破自己来历,阿赫莽心中一凛,收起轻慢之心道:“我乃突厥人阿赫莽。夔州山水雄奇,果然藏龙卧虎。请教将军高姓大名?”李抱金道:“我是夔州昭武校尉李抱金,你适才已战过几轮,不如歇息一阵养足力气,你我再交手。”阿赫莽道:“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。今夜恰有火把作烛,良朋相晤若有拖延,惟恐兴尽。”众人见这突厥武士忽然谈吐雅驯,都暗自称奇。李抱金道:“既如此,便请指教。”说罢亮出手中一对铜鞭,阿赫莽见这对铜鞭有小茶碗粗细,只是左手使的那根稍稍长出半寸,心中暗想:“此人若无几百斤膂力,便使不动这对铜鞭。我这条铁杖五十八斤重,不知与他这对铜鞭比谁的兵器更沉。”思忖片刻好胜心起,大喝一声,抡动铁杖朝李抱金顶门砸来。李抱金双鞭并举,架住这一杖,鞭杖相交,当的一声,众人耳中都被震得嗡嗡作响。两人手臂巨震,身子都是一晃,均知今日遇上了平生难逢的劲敌。
小宴见哄笑声中阿赫莽脸上黑气一现,知他已微微动怒,笑道:“也罢。你我比划比划,你若胜我,这一万五千两金子我就不要了。”阿赫莽哼了一声道:“姑娘,拳脚无眼,赶紧退下吧。”小宴道:“你若怕了,不比也成。”阿赫莽摇了摇头,哭笑不得,耐着性子道:“姑娘想如何比?”小宴道:“你刚战过几轮,若是你我对战,待会儿胜了你,别人也说我占了便宜。”阿赫莽道:“那依你说该怎么比。”小宴道:“不如我们文斗好了。我打你一拳,你也打我一拳,都不许躲避,谁若中拳后还能站立不倒,便算谁赢,我先出拳,如何?”阿赫莽道:“姑娘请动手吧。”小宴道:“你可得小心了,大江南北伤在我拳下的英雄好汉可是不计其数。”说罢退后两步闭上眼睛,深深吸了口气,装模作样口中念念有词,右手捏成个小拳头,然后缓缓挥向阿赫莽面门。
这一眼直看得小宴艳羡无比,心想:“居然还有这么好玩的把戏。我若能学来,日后闲时也能唤些蝴蝶来玩岂不甚好。”便上前向那锦衫女子施礼,通过姓名才知这女子是夔州判司府上的大小姐,名叫范芸。小宴问道:“时值严冬,不知姐姐如何能唤来蝴蝶?”范芸道:“我九岁那年,患了场大病,家中请了许多大夫诊治都不见好,后来请到一位茅山道长用针灸术治了一月,又教我习武强身,过了半年才慢慢好了。因见我喜欢蝴蝶,这位道长得闲时便教了这唤蝶的小法门。”小宴道:“这便是了。”许观道:“小宴,你也认识那位茅山道长吗?”小宴道:“我不识得,只是听说茅山是个神仙住处,山中有高人能招唤生灵,驭使鬼神。这唤蝶之术若是传自茅山倒也不奇了。”又问道:“我见姐姐唤蝶之时,涂了些粉末在手上,不知是什么宝贝香粉吗?”范芸道:“哪里是什么宝贝香粉,是花粉而已。那位道长曾说道行高深之人使这招唤之术,只需念动咒语即可。只因我所学极浅,每次唤蝶还需涂些花粉在手上。”小宴拍手笑道:“姐姐若是不说,我还当是百花仙子下界呢,不然如何能在冬天里唤来蝴蝶。”
这人挡过一杖,也不看阿赫莽,纵马到主将台前翻身跃下,朝台上刺史拜倒道:“抱金到迟,求使君恕罪。”夔州刺史道:“李校尉来得正好,这突厥武士阿赫莽搦战多时,索要黄金万两,无人能够胜他。”李抱金点点头道:“我去会他。”随即转身,朝阿赫莽走了过来。此时四周已是一片嗡嗡议论声,许观听身旁一名青年男子道:“李校尉三年前来到夔州,正碰上刺史招募四方武士,结果打遍夔州无敌手。如今算来两年多都不曾出手了,今日可没白来,能有眼福见他下场比武。”一名中年汉子道:“你说李校尉和那突厥人比试,谁能得胜?我看李校尉未必能胜那突厥人。”那青年男子道:“李校尉力大无穷,突厥人如何能是他对手!你且睁大眼睛看着吧。”那中年汉子道:“都只说李校尉通晓十八般兵器,你怎便知他力大?我看那突厥武士也是天生神力。”那青年男子压低声音道:“你哪里晓得,听说李校尉的母亲怀妊时为避疟病曾逃到家寺院,宿在寺里的金刚像下,夜里梦到金刚携了个孺子相授。后来诞下李校尉来果然能拔山拽牛。”那中年汉子听了,一脸惊异道:“竟有此事?原来是金刚授子,难怪李校尉一身好武艺。”小宴侧耳听了会儿,转头瞥见范芸盯着李抱金,一脸焦急关切,便问道:“姐姐莫非认得此人?”不等范芸答话,阿宝抢着道:“你看姐夫来了!姐夫来了!”范芸满面红晕,伸手轻弹阿宝的脑门道:“阿宝你再乱讲!”
阿赫莽见又来了一高一矮两名军校,对谭虎臣道:“原来你来了帮手,早该一并上了,何必等到现在。”吴渊一摆手中花枪,骂道:“你这戎狄小儿,好不识抬举,我们弟兄沙场对阵千军万马也只三人。待会儿揍得你吃痛,可不要哭爹喊娘。”身旁侯霆却不多言,双手抡动开山斧直劈过来。阿赫莽右手杖头抖动,自下向上挑去,接过这一斧。只听当的一声响,阿赫莽站在原地纹丝不动,侯霆已给震退一步。众人看得分明,侯霆双手发力抡斧,阿赫莽却单手挑动铁杖,二人武艺高下立判。
来到白帝山脚,许观才停下脚步,小宴将他的手一把甩开道:“原来你学过道术,却不早说。”许观奇道:“什么道术?”小宴道:“你若不会道术,怎懂得神行之法?”许观将波月石摘下递与小宴道:“这块石头也是那位恩公所赠。贴身戴上,就如同骑马。”小宴接过石头,端详许久也瞧不出来历,便道:“原来你还有这好宝贝,在成都赛宝的时候不见你拿出来。”许观道:“恩公所赠,怎好在人前卖弄。”又指着山上森森树木道:“白帝城是三国时刘玄德托孤之处,山上想必古迹甚多,若要观赏,咱们就慢慢爬上去吧。”
舟儿顺江而下,这日到了夔州地界。大江东去,至此尽为夔门收束,水流澎湃,如千军万马般咆哮而过,声威骇人。夔门南北,两座高山刺天,一座赤红,一座银白,凌江相峙,雄姿凛凛。客船之上,陆淮见许观看两岸风景看得入神,便解说道:“这两座高山,红色的叫赤甲山,银色的叫白盐山,都是此地名胜。”小宴在旁道:“员外,既有美景,咱们同去游玩一番可好?”陆淮道:“夔州山水最是雄峻,只是我这老头子可登不动山了,贩了货物还是去赌坊里耍上两手最安逸。你们若是初来,倒真该四处走走。”小宴道:“十赌九输,还是游山玩水好。”陆淮忽道:“许兄弟,上次有劳你替我取回了那楠木盒子,你可知盒子里装的是什么?”许观摇摇头,陆淮掏出木盒轻轻打开,从中弹出两粒象牙骰子来。陆淮一把抄在手中,哈哈笑道:“这便是我的宝贝了!十赌九输,那是旁人,我四岁起便与商帮兄弟耍钱,还真是赢多输少。”
四人翻翻滚滚厮杀在一处,众军士看了无不心惊,眼见己众敌寡,阿赫莽在枪林斧影中却如穿花蝴蝶般身形潇洒,气定神闲。四人走马灯般又斗了七八合,阿赫莽道:“且看谁要哭爹喊娘!”一脚正踹在吴渊胯上,将他踢了个跟斗,飞出去一丈开外。又听喀嚓一声,谭虎臣手中大枪变作两截,一呆之间腰肋间已给阿赫莽杖尾戳中,只觉一阵钻心剧痛,再也直不起腰来。场中与阿赫莽对敌的只剩侯霆一人,阿赫莽道:“使斧子的,你能再接我几杖?”侯霆情知不敌,咬牙又硬接了两杖已是两臂酸麻,满手鲜血。眼见阿赫莽铁杖又要劈头砸落,侯霆心知再也接不住这一杖,正要闭目待死,忽听教场外鸾铃声近,风驰电掣般一匹黄骠马冲到阵前。马上一人手持铜鞭,探臂架开阿赫莽这一杖。铁杖磕在铜鞭上,崩出一串火星。侯霆抬眼见持鞭这人到了,心中大喜,只觉双腿发软,缓缓坐到地上。原来他适才这场恶斗已耗竭了全身气力,只凭一股悍勇狠劲强撑,如今心头一宽,竟再也支撑不住了。
此时几个小校跑上来将谭、吴、侯三人抢了下去。谭虎臣伤得最重,搬运时触到痛处禁不住叫出声来。李抱金瞥眼间瞧见,双目微睁,纵身而起,舞开双鞭化作一团金光,朝阿赫莽罩去。只听当当当当当五响,火星乱崩,一瞬之间,两件兵器竟撞了五次。铁杖铜鞭皆是重兵器,两人使来竟好似轻如鸿毛,招式都轻灵迅捷无比。火光映照之下,两人以快打快,叮叮当当鞭杖相撞之声仿佛秋夜豪雨,芭蕉声急,又好似数把琵琶一同乱弹,嘈嘈切切,铿锵不止。两人各赌平生本事,斗了八十余合,不分胜败。众人何曾见过这番好斗,都看得呆了。
到了城中,陆淮自去商行买卖,许观与小宴问过当地人,方知观赏夔门景色,最佳所在是城东十里外的白帝山。两人都值少年,正是贪玩年纪,便商量好一同前往。小宴的青驴坐不得两人,正要去问店家借马,许观想起卢孟生留下的波月石,便道:“我也有匹脚力。”小宴道:“你几时带了,怎不见你骑过。”许观将波月石贴身佩戴,携了小宴走到街上,拉住她小手发足向东奔去。小宴只觉脚下生风,两侧房舍飞似的往后退去,片刻间二人已到了城东数里之外。
此时将台下转出两个人来,朝刺史拜倒在地。右首是个高挑个精瘦汉子,唱了个诺,禀道:“卑职与虎臣义同生死,愿上阵助战。”左首一人生得项短脖粗,身形不高却壮硕结实,满脸急得通红说不出话来。夔州刺史低头看去,见这两人都是军校打扮,自己却是不识。团练使忙上前道:“这两人都是营内旅帅,右首这人叫作吴渊,左首这人叫作侯霆。他二人与振威副尉谭虎臣是结义弟兄,欲上前相助。”刺史道:“难得你二人义气。这突厥武士武艺非浅,你们前去助战须小心在意。”这两个得了令,各取军器急奔场中而来。眼见谭虎臣抵敌不住,吴渊远远大叫道:“看飞刀!”阿赫莽正斗间,只道有人暗算,回身撤步,却并不见飞刀。谭虎臣寻到破绽,忙跳出圈外,望见吴、侯二人道:“两位贤弟,你们怎么也来了。”
两人回到城中问明路径,稍作停歇,便奔北门外演武教场而去。此时红轮西坠,天色已暗,来到北门却见教场内外被百十个火把照得如同白昼。场外黑压压挤满围观百姓,场内密匝匝站定五营兵丁;演武厅前列有刺史、长史、司马、判司大小官员,主将台侧站了团练使、牙将、校尉、旅帅众多将校。台上令旗磨动,画角声震,三军整肃,教场一时静寂,无人敢作高声。教场中央果然立了一人,身材高大,手提铁杖,两道目光好似寒星冷电,斜睨台上众官。
阿赫莽朝小宴上下打量了一眼,见是位娇怯怯的美貌少女,说道:“小姑娘,你是来看热闹的吧,快快回家,莫要枉送了性命。”小宴嫣然笑道:“可多谢你了。只是刚才和你打架的那个大个子欠我钱,结果被你那些飞来飞去的小刀刺中流了许多血,万一有个闪失,我的钱管谁要去?你说我不出来找你算账可怎么成?”阿赫莽见她言语风趣,笑道:“原来是我的不是。他欠你多少钱,算在我帐上好了。”小宴道:“倒也不多,只欠我一万五千八百四十两金子。既然你人好要替他还,那些零头我也不要了,你只给我一万五千两金子就好了。”说罢伸出手来,一副娇憨神情。阿赫莽一时给窘住,说不出话来。众人见阿赫莽一直占尽上风,突然被一个小姑娘用言语挤住,都禁不住哈哈大笑,人群中更有人高喊:“说话算数,快拿金子去啊!”台上众官本来都在担心这忽然冲出的女子,也不禁纷纷捻须莞尔。
小宴抢先往喧哗处奔去,许观随后跟来,转过一条山道,只见一处山坳里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女童正坐在地上大声哭个不停。旁边站了个丫鬟一脸焦急,不知如何哄这女童才好。小宴见了,走上前去弯下腰对那女童微微一笑,道:“小妹妹,你叫什么名字?是谁带你来的啊?”那女童抬头看了她一眼,一张小脸上挂满了泪珠,抽泣道:“我叫阿宝,姐姐带我来的……呜呜呜……姐姐不见了……”那丫鬟朝小宴和许观裣衽一礼道:“奴是夔州判司府上使女,陪了两位小姐来此游玩,不想与大小姐走散了。二小姐在此啼哭,扰了两位游兴实是不当。”小宴点点头,又对这女童道:“阿宝,你为什么哭啊?”阿宝揉揉眼睛道:“姐姐不见了……姐姐给我的蝴蝶也不见了。”小宴道:“阿宝乖,这冬天里上哪儿去找蝴蝶啊?”阿宝听了,哇的一声,又哭闹起来。正无计可施间,忽听那丫鬟欢叫道:“大小姐,可找到你了。”
突厥本是游牧于金山一带古族,勃兴于隋末,到唐初已控北方万里之地,东自契丹、室韦,西尽吐谷浑、高昌诸国,皆为臣属。武德九年,太宗即位,突厥颉利可汗便进兵至渭水便桥之北。唐太宗与房玄龄等六人轻骑至渭水,隔水相责。大军继至,颉利可汗见唐军旌甲蔽野,军容严整,方才请和订盟,引兵退去。虽然颉利可汗与唐订盟,暂时退兵,可突厥屡屡入寇,边境少安,实为唐之大患。阿赫莽自称来自突厥颉利可汗麾下,谭虎臣一听之下,便即凛然道:“你既在突厥为官,不在漠北陪着可汗,为何来此生事?”阿赫莽道:“我突厥阿史那婆罗门殿下在成都府丢了一只宝瓶唤作长生瓶,风闻宝瓶到了夔州,诸位若能献出此瓶,我便离去。”听到阿赫莽提及长生瓶,许观和小宴忍不住相视一眼,均想:“原来此人是为了长生瓶而来,且听他还说些什么?”只听谭虎臣道:“你不见了东西,我如何知道丢在哪里?”阿赫莽道:“不是贵邦盗贼众多,这宝瓶如何会丢。不见宝瓶,诸位拿出一万两金子来赔也成。”谭虎臣怒道:“原来你存心消遣,想要金子先吃我一枪。”说罢绰枪便朝阿赫莽扎去。
小宴见范芸在一旁看得关注,额头已然见汗,知她忧心意中人安危,微微笑道:“姐姐不必担心,不出五十招,李校尉应能胜那突厥人了。”范芸喜道:“妹妹,此话当真,你如何得知?”许观也问道:“这两人激斗正酣,你从何认定李校尉会胜?”小宴道:“适才那突厥人若肯歇息,或许还有胜机。”许观道:“莫非那突厥人已疲乏了?”小宴道:“高手过招,胜负只在一线。这两人本事不相上下,可似他们这般打法,以硬碰硬,没法投机取巧,打到最后便是比谁气力更悠长。先前几轮突厥人虽胜得轻巧,可毕竟消损气力,难当李校尉生力。”三人正说着话,果然听得场上兵器相撞之声渐稀,阿赫莽不再用铁杖硬接铜鞭,只是躲闪避让,已全然处于下风。周围军士们看了,都是喜笑颜开,彩声不断。许观道:“小宴。你说得果然不错,看来李校尉快胜了!”小宴却蹙眉沉吟道:“他只有招架之功,为什么还一脸轻松自在……”只见阿赫莽忽然撤步,双手一摇铁杖,杖尾激射出一团绿色粉末来正喷在李抱金肩上。李抱金暗叫不好,心道:“射出的必然是毒砂之类。”忙向后跃开,吐纳运气,只觉周身真气运转顺畅,并无中毒之像,正待猱身再上,忽见碧色的光华一闪,两柄短剑已飞到了眼前!
许观闻声瞧去,吓了一跳,只见一个少女眉目如画,笑靥如花,俏生生立在场下,竟是刚刚还在自己身旁的小宴,也不知她几时到了教场当中。众人见一个少女忽然下场向阿赫莽挑战,一时愕然。过了片刻场外十余人高声呼叫道:“姑娘,这可不是儿戏,赶快下去。”“小丫头,莫要胡闹!”忽然又见一个人影从西北角一闪而出,原来是个宽鼻阔口的少年人冲进场来。这少年正是许观,急切切挡到小宴身前道:“谁让你强出头的?快快回去!”小宴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你歇会儿看我打这家伙好吗?”许观摇摇头不肯退下,阿赫莽远远看着,不知这两人窃窃私语在搞什么玄虚,大声喝道:“你们快让开了!”小宴不理会他呼喝,对许观柔声道:“我胜了他就回来,你不信我吗。”妙目流盼,盯着许观。许观被她看得面上一红,只得缓缓让开道:“你可要小心啊。”小宴点点头,走到阿赫莽面前,轻施一礼道:“这位突厥来的大爷请了。”
许观一见这人不由心中一惊,原来此人生得豹头环眼,一部络腮卷须,耳上穿了个铜环,正是在成都宝会上挡在阿史那王子身前接过小宴一鞭那人。小宴凑到许观耳边轻声道:“我去找她。”许观只道她要去找那大汉,吓了一跳,忙拽住她手道:“可不许去。”小宴笑着摇摇头,手指着西北角落,许观随她手指看去才见范芸站在人群之中,范喜抱着阿宝也跟在身后。两人朝西北方挤了过去,好容易挨到范芸近前,正要说话,忽然一声炮响,金鼓齐鸣,一骑战马从东南方门旗下飞奔而出。见尘头起处,这骑战马已来到主将台前,马上一人翻身下鞍,将手中大枪戳在地上,朝台上唱了个大诺,道:“末将不才,愿与这人比试。”台上刺史道:“他已伤了我几名军士,你且小心。”这员将得了令,转身走到那胡人大汉面前道:“某乃夔州振威副尉谭虎臣,请教阁下大名。”胡人大汉应道:“我叫作阿赫莽,是突厥颉利可汗帐下俟斤。”这人说话字正腔圆,口音纯正,“突厥颉利可汗”六字说得清清楚楚,台上众官听了却都是暗暗心惊。
阿赫莽身子略侧,让过一枪道:“夔州若有人能胜我,这金子不要也罢。”手中铁杖一抖,朝谭虎臣扫了过来。他这根铁杖如小儿手臂般粗细,杖首铸成火焰形状,击出时挟带风声,威猛无俦。谭虎臣忙举枪封架,当的一声,枪杖相交,火星四溅。谭虎臣只觉双手虎口发麻,险些拿枪不住。阿赫莽右手使杖随手比划,又战了五六合,谭虎臣已是左支右绌,只有架隔遮拦之功。